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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吴宓:两位父亲的教育与影响

作者:张建安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9-04-28 星期日

大家庭中的宠儿

    吴宓,1894年8月20日生于陕西省泾阳县,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1921年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后回国,在东南大学任教,讲授世界文学等课程,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之先河。此后,他在东北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燕京大学、西南师范学院等校教学,为中国培育了无数的英才,钱钟书、季羡林、李健吾、曹禺、吕叔湘、李赋宁等著名学者都是他的学生。这些学生无不认为吴宓是一位学识渊博、真诚率直的好老师,不过,他们也知道,他们的这位老师情感丰富,内心敏感,常常充满矛盾。这与他幼时处在复杂的大家庭有关。

    吴宓的生父是吴氏家族的长子吴建寅。吴宓的生母姓徐,身体向来虚弱。吴宓出生不到半年,生母便因病去世,吴宓改由祖母和祖母身边的仆人刘妈抚养。吴氏家族是当地最大的家族,分老支、新支,新支非常富厚,其东院吴式义堂,累世为盐商,总号设于扬州,号称“全省首富”;其西院吴崇厚堂,在三原县有全盛益药店、永兴厚布庄,数代积累,其富贵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府。吴宓就出生在吴崇厚堂,虽然他出生后6年便赶上庚子国变,家族的商号一一关闭,财力大减,但整个大家族仍然长尊有序地生活在大宅院内,府中有丫环、佣人,而吴宓的身份地位像极贾宝玉,其祖母则是这一大家子的“老祖宗”。

    与贾宝玉不同的是,吴宓的身世更为特殊——他有两个父亲、三个母亲。本来,过早失去生母的吴宓应当在生父吴建寅的管教、呵护下成长,但这个大家庭说话最有分量的是吴宓的祖母。由于吴宓的生母去世,吴建寅成为鳏夫,祖母怜爱吴宓,便命令把吴宓过嗣给自己的次子吴建常,吴建寅虽然极不情愿,但因其十分孝顺,对母亲的话百依百顺,最后还是予以听从。这样,吴宓称吴建寅为爹,称吴建常为父。吴宓的婶婶成为他的嗣母。等吴建寅后来又娶了女子雷孺人后,雷孺人成为吴宓的继母。吴宓的两父两母以及祖母,都很疼爱吴宓,但疼爱的方式不同,有时甚至因此闹矛盾,这对吴宓矛盾性格的养成应该是有关系的。而吴宓的两位父亲性格迥异,兴趣、经历不同,对吴宓产生了更加多样的影响。

生父的行事与教育

    吴宓的生父吴建寅,曾任职于上海大学、国民政府监察院,回乡后担任过三原县善堂董事(堂长),在地方上颇有威望。吴宓虽然过嗣给吴建常,但吴建寅对亲生儿子哪能不管。而且,吴宓稍长后,嗣父经常在外,吴宓的很多事情都由生父照料。

    吴建寅为人稳重,重视文化礼仪,持家勤俭。其续娶的雷孺人,容貌端正,行为通达,无一般妇女之琐谈及俗态,是全族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女子,而且很疼爱吴宓。

    吴宓10岁时,吴建寅把他送到学校,跟随关中大儒刘古愚门人恩特亨就读,当年读完《史鉴节要便读》《孟子》上卷,次年读完“四书”全部,又读明朝王世贞批点的《资治通鉴》,学习《笔算数学》。吴宓12岁时,恩特亨就任陕西省高等学堂教务长,吴建寅生怕耽误孩子的学习,在陈家巷九号设家塾,聘请先生专门教授吴宓和另外一位学生。如此,吴宓在一年内读完并背诵了清代张一鹏撰写的《普通学歌诀》,其中的经史源流、理学宗传、中外地理、声光电化等章,使吴宓增长了很多知识。之后,吴建寅见王麟编通晓新旧学问,其所在的家塾也半采用新式学校办法,觉得很好,马上让吴宓转到此处。事实证明,这次转学的效果非常好。吴宓后来回忆:“王麟编师,主张‘因材施教’,即对每一学生各订计划,单独讲授。是时对宓,则(一)续读(兼背诵)《左传》,至昭公初年止。但不注重《春秋》(经)而专重传文,不论‘书法’,只作为史书读。(二)命宓阅读《西洋史要》一书,不久即完。(三)多看上海及在日本东京出版报章,以及小说。师并可为答疑、详解。总之,在此两月中,宓进益甚大。深信此家塾实胜过宓三年来所入之各学,所从之各师。”吴宓能有如此收获,自然与吴建寅的精心选择有关。

    后来,吴宓考上北京的清华学堂,也是吴建寅特雇一辆骡车,把吴宓送入清华园的。而在1912年吴宓考入学费征收颇多而英文程度最高的圣约翰大学,也是基于吴建寅愿出巨资供其读书。

    总而言之,为了吴宓接受好的教育,吴建寅可谓不遗余力,耗资巨大。但教育儿子时,吴建寅常告之以勤俭,这与吴宓嗣父吴建常动辄耗用钱财截然不同。吴宓一生勤俭,应该是接受了生父的这些教导。而其重视孝道,也与生父孝顺祖母密切相关。

    不过,对吴宓影响更大的是他的嗣父。

一生最崇拜的嗣父

    吴宓的嗣父吴建常,相貌俊伟,举止风流,豪放磊落,学问渊博,兼习骑射,在乡里及本省久负盛名,早年受业于刘古愚,后赴日本学习军事。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凉州副都统,又担任过国民革命军驻陕总司令于右任的秘书长、国民政府监察委员等职,抗战时以监察委员身份长驻西安,1947年因年高去职。

    吴建常与吴宓父子情深,对吴宓无所不谈。吴宓不仅视其为父,而且视其为师、视其为友,凡事无不告诉嗣父。嗣父对吴宓像母亲一样照顾,教他如何穿袜子、刷牙,如何待人接物。

    在《吴宓自编年谱》中,吴宓曾这样回忆嗣父早年对他的教育:“自1900(年)冬,至1901(年)八月,仲旗公在沪家,自书写方字,每晨教宓认识。最初日认三字,渐加多,最后每日认二十四字,仍兼复习最近十天所认之字,择令答问、回讲。仲旗公之教法极好。第一,每字之形、声、义结合,命宓应注重形(笔画)与义(意思),不得已,宁可不知其音或误读其音。……第二,仲旗公善讲字义。如‘耳手趾爪、碗碟、床褥、笔砚、椎刀、车马、街巷、花树、亭楼、山河、星云’等字,固皆一一指示实物,结合宓之记忆矣。即于‘而且、然、则’以及‘之乎也者已焉哉’等虚词,亦一一造作实际之事例,说明‘在如此之情境下,可用某一字表示我之感情与心理’,以指示宓之应用。其结果,在十个月之中,宓认识得三千余字,而能读懂戏剧、小说、弹词、传奇,以及杂志、报章、广告、传单、普通教科书,等等。总之,一切白话以及浅近之文言书籍。”仲旗公就是吴建常。此时,吴宓不过七八岁,认识3000余字,为他打下了学习一切文化的基础。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他的嗣父不是单教他识字,而且把实词、虚词所表达的实物乃至感情、心理均予教育,使其懂得如何应用,这样的教育方法很值得我们借鉴。

    另外,吴建常在吴宓很小的时候,便与他谈论过《红楼梦》《西厢记》等古典小说,使吴宓对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

    1901年底,吴建常的夫人病逝,吴宓失去嗣母,“守丧,尽礼,心中亦觉凄悲”。此时,吴建常仍居上海,吴宓已被接回家中,由继母雷孺人教其读书。而吴宓所读课本为叶澜、叶翰兄弟编印的《蒙学报》,兼读《泰西新史揽要》《地球韵言》等书。他还非常喜欢翻阅《新民丛报》。吴宓称:“宓一生思想,受梁任公先生(启超)及《新民丛报》之影响,最深且巨。”这样的书刊,在当时吴宓老家是买不到的,皆由吴建常按期从上海邮局寄回。这使得吴宓能得风气之先,视野开阔。

    此后,吴宓进入当地学校读书,仍能持续不断地收到吴建常从上海寄回的《新民丛报》《新小说》《上海白话报》《恨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等报刊、小说。吴建常还曾自游日本数月,入陆军预备学校,并撰写了《爱国行记》,此书寄给吴宓后,对其影响很大。吴宓后来能成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奠基人,成为汇通中西的著名学者,固然与他日后接受名师的教导有关,但若追溯其源头,则与他两位父亲的言传身教密切相关。

    吴宓曾多次说:“宓最崇拜仲旗公。”吴建常在其戎马生涯中作出一番了不起的事业,这对吴宓起到很大的激励作用。1912年12月,18岁的吴宓在清华园读书期间,担任凉州副都统的吴建常因公事到达北京。他向吴宓讲述了辛亥革命后甘肃发生的变化,并说:“中国由前清进入民国,由专制改为共和,全国十八省中,惟甘肃省未有一次战争,未曾杀害一人之生命,此我之所为。我自谓能对得住甘肃人矣。”如此之成就、壮语乃至情怀,怎能不激发起作为儿子的吴宓强烈的家国情怀!吴宓一生具有真挚而强烈的爱国心,又怎能不与父亲的言传身教紧密相连!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9年4月26日 总第3365期 第三版

 
 
责任编辑: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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