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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池鱼藻长夏清

作者:特邀撰稿人 倪晓一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9-06-24 星期一

    端午前后,北方麦子黄熟;恰值今日夏至,刚好可以品尝新麦。此时,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的人们迎来了最长的白昼,日照和降雨都很丰沛,却也伴随着难当的溽热,人们容易感觉困倦疲惫、心神不安,甚至躁郁烦闷。这一时期,除了饮食起居日常调理,尤应注重心志的舒畅。古人早就发现,保持清正和悦的心情有助于平安度过伏天。因此,在盛夏来临之际,笔者特意挑选了一个既清幽又活泼的主题,借助档案文献来说一说古人的观鱼、养鱼之乐。

池亭赏鱼

    有一天,宋代诗人汪藻去拜访友人吴明叟,看到其新居是这样的景象:“冥冥一径傍花入,忽有清池照深夏。鱼吹落日知镜净,荷受微风看珠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盛夏中的一片清凉世界,可谓远离尘嚣、幽芳洁净,仿佛连最常见的蝉声也消隐了。这是传统士人所向往的审美境界,一池碧塘,有鱼虾不时轻灵地穿过水荇绿藻,水面倒映着翠叶红莲的姿影,隐逸恬淡,悠然自适。

清 《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烛下缝衣》(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有趣的是,深居宫廷、坐拥天下的帝王往往也有着近似的旨趣。在清宫旧藏的象牙雕《月曼清游图》中农历五月“池亭赏鱼”册页上,乾隆帝题诗:“池亭消夏坐熏风,韵杂琴筝水竹同。何用香奁重拂拭,绮罗人在镜光中。翠竹阴森夏日长,冰纨初试午风凉。玉鱼贴体微寒切,只少南方荔子尝。”闲适之意溢于言表。册页上细致描绘了几名宫廷女子坐在亭中一边对镜梳妆、一边临池观鱼的景象,池边周围古树环绕,池中碧漪粼粼、游鱼历历,人与鱼各得其乐又相互呼应,一派悠然景象。

    自古以来,鱼就给人们带来关于丰足、欢乐的联想。鱼本身就是一种财富的象征,早期人类中就有专门以渔猎为生的族群,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上已出现了鱼纹,到了商周时期,鱼形饰品特别是玉鱼盛行一时,妇好墓中就有大量玉鱼随葬。庄子与惠子著名的濠梁观鱼之辩,既包含着千古哲思,也让后世的人们每当观赏到水中鱼儿那悠游自得的身影,便有一种羡慕之意油然而生。如鱼得水、鱼水之情,往往用来比喻君臣、夫妇、军民之间和谐交融的情感。鱼乐、鱼戏、鱼藻图,也是经常入画或作为装饰的纹样。又因为“鱼”与“余”“玉”同音,可与不同事物组合成吉祥寓意——“金玉满堂”“富贵有余”“连年有鱼”“吉庆有余”“吉庆万年”等,越发受到人们的喜爱。唐代,“玉带悬金鱼”是尊贵身份的象征;辽代,用以调兵遣将的兵符往往做成鱼形,称为“鱼符”;到了明清时期,寓意吉祥、形态可喜的鱼儿日渐被引入世俗文化中,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装饰题材。

宫苑养鱼

    为了日常能够观赏到鲜活的鱼儿,增添游园之乐,明清时期,紫禁城中建有好几处养鱼池。比较知名的当属御花园中呈对称格局的浮碧亭、澄瑞亭鱼池,以及慈宁宫花园的临溪亭鱼池。浮碧亭建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临溪亭建于明万历六年(1578),这些亭子都建立在矩形水池之上,两面临水,春、夏、秋三季均可观赏到游鱼在幽荇青藻中自如穿梭的景象,夏季更有荷花竞艳,古木浓荫,为紫禁城中增添了几分盎然之趣。

    这些池中所养殖的鱼主要是金鱼。清代内务府奏案记载:“御花园金鱼池二座,各面阔七丈五尺,进深三丈,东一座水深四尺二寸,西一座水深四尺八寸。”由此可知,虽然长宽一致,但浮碧亭下的池水比澄瑞亭略浅,这是因为其天然深度本就有所不同,参考其他档案记载,浮碧亭自深八尺五寸,澄瑞亭自深一丈三尺。档案中皆称二池为“金鱼池”,则说明了金鱼当时在宫中的受欢迎程度。

    御花园金鱼池按例每年都要进行修缮。通常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先由内务府掌仪司会请钦天监指定吉期,再由营造司负责具体工程,所用经费则出自内务府官房租库。以嘉庆六年(1801)为例,吉期定在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卯时,具体工程是“搭贯架子四座并铺垫地面席片”,使用艌灰、桐油、绳索等材料加上工费、饭食银、车脚银,共花费白银33两有余。这只是每年养护鱼池项目中的其中一项开支而已。

    御花园金鱼池的水,并非就地取材,而是使用宫外的井水或是护城河的水。因无法直接引水到金鱼池,所以就需要耗费大量人工来汲水运送。为了保持鱼池的清洁,应按时换水,也是先以人工淘出池中水,再添入新水。根据档案记载,当使用宫外井水时,由于路途较远,所用劳力尤其多,御花园淘金鱼池,通常用苏拉210名;添金鱼池,需用外雇苏拉1598名加上内务府自有的苏拉1592名,共计3190名。后来改用神武门外护城河水,汲水较近,不用额外雇佣苏拉,所用人工数降至675名。即便如此,给鱼池换一次水也是兴师动众,所费不赀。

    紫禁城内可以大规模养鱼的所在,还有时下颇受关注的延禧宫。在端康太妃(即光绪帝遗孀瑾妃)的力主下,曾在此地修建西洋水殿“灵沼轩”,但直至清亡也未能完工。今天我们仍能看到一张端康太妃在灵沼轩前的照片,她与另两名女子当时就在观鱼,只不过看的不是水殿里的鱼,而是一个个大木盆中的金鱼。

    除了鱼池,鱼缸作为更具灵活性的养鱼器皿分布在各个宫室中,既有实物留存,也有不少制作鱼缸时的画样传世。如乾隆十年(1745)粤海关监督策楞进贡的画珐琅开光人物鱼缸,工艺繁丽,铜胎圆形。另有荷花鹭鸶、牡丹芙蓉、绣球芍药、藤萝月季等画样,色泽典雅,笔法工细,或正圆,或椭圆,或敛口,不一而足。《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烛下缝衣》图中,一名神态娴雅的女子正借着烛光缝制一件红衣,她的窗前恰是一缸粉莲,两尾红色小鱼在清澈见底的水波间,在纤细柔袅的水藻中游曳,正是“鱼戏莲叶间”的艺术再现。对此画的解读,经常会提到女子身后竹丛间飞舞的一只红蝠,认为是以“洪福”褒奖女子操持女红的美好德行。其实,红鱼、红衣、红烛与红色的蝙蝠相互呼应,固然可令整个画面更具整体性,而鱼儿的出现也不单纯是点缀,兼有实际的功用。鱼儿倏尔往来,身姿灵动,姿态活泼,缝衣时间长了,可寓目于双鱼,便能舒缓倦眼,放松身心。

清乾隆九年(1744)七月初二日,闽浙总督那苏图关于访查台湾巨鱼鱼名并呈览鱼图鱼齿的奏折(部分)。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除了紫禁城里,其他园囿行宫之中当然也少不了要养鱼。例如档案中记载,乾隆二年(1737)夏,庄亲王允禄等奉旨先后7次从畅春园、霸州等地捕捞金鱼、鲤鱼等多种鱼总计1.2万余尾放入圆明园池塘内,其中包括:“大金鱼219尾,小金鱼414尾,鲤鱼427尾,鮻鱼180尾,青鱼3尾,白鱼135尾,胖头鱼335尾,嘎呀鱼180尾,鲫鱼等鱼10257尾。”另有鳣鱼64尾,黑鱼46尾,被赏给了参与网鱼的侍卫以及拜唐阿、网户等人,并未放入圆明园。

鱼龙变幻

    “鱼”除了与“余”“玉”谐音带来的吉祥寓意外,鱼与龙的转化也是鱼文化在传承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分支。“鱼龙”一词,可泛指有鳞的水族生物,或特指某种水生古生物,但若放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中,通常是指鱼跃龙门或鱼化为龙,带有事业取得极大成功或地位飞跃性提升的意蕴。

    在《后汉书·李膺传》中有“登龙门”一说,其注引用已失传的古书《三秦记》中的说法:“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不得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得上则为龙也。”而《太平广记》中则记载:“龙门下,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得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内容大同小异,都在讲凡是能够越过黄河龙门口的鱼,就会变成龙。大鱼可以经由飞跃龙门进化为龙,总体来看蕴含着一种事在人为、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宋代的徐集孙在《玉泉看金鱼》一诗中写道:“石沼凿琼瑶,金鳞数百条。年深须变化,泉洁自逍遥。”这里隐去了“龙门”的意象,只说金鱼在潜游多年之后已经蕴蓄了力量,应当有所变化。“金麟岂是池中物”,是当时读书人的志向。虽然原本出身不高,却应该怀有高洁远大的理想,并为之奋斗。

    皇帝虽然素来以真龙自居,无须经历龙门试炼,却也支持鱼跃龙门,乐见人们依靠后天的努力实现自我提升。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剔彩鱼龙变幻纹葵瓣式三层盒就取材于鱼跃龙门的故事,海水是绿色漆雕成,盒壁周身雕刻着红色鲤鱼和龙追逐火球的画面,身形时隐时现,确实有“鱼龙变幻”的意境。而另一件红白玛瑙双鱼龙花插,则更为立体地展示了这一题材,一条红色鱼龙与一条白色鱼龙尾部相连,身上生有双翅,口中吐出火球,表现得恰是它们奋力双双跃起的一刹那,富于力量,生动鲜活。而人们对“鱼龙”这一形象的丰富想象力,同样是这些传世之作承载的宝贵财富。

清 《缂丝万年如意图轴》(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据档案记载,乾隆帝本人就对海里的大鱼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乾隆九年(1744),他听说台湾北路忽然出现了22尾巨鱼,立刻来了兴趣,指示闽浙总督那苏图:“可图来看。并访有识其名者否。”那苏图不敢怠慢,立即派人遍访当地土著老人和渔户,得知“此名海翁鱼。大者长至五六丈,其肉腥膻,不堪煮食,止可熬油点火。”此前虽然有偶尔见到海翁鱼搁浅的情况,但从未出现如此之多,云云。随奏折一并呈送了海翁鱼的图样和4颗鱼齿,这才满足了乾隆帝对巨鱼的好奇心。《台湾郡志》中也记载:“海翁鱼如小山,草木生之;樵者误登其背,须臾转徙,不知所之。”这听起来就像是《山海经》中的离奇生物。而关于这种鱼,《海东札记》中还有一种说法:“海翁鱼,大者三四千斤,小者千余斤,即海鳅也。皮生砂石,刀箭不入。或言其鱼口中喷涎,常自为吞吐,有遗于海滨者,黑色,浅黄色不一,即龙涎香也。”如果海翁鱼的涎液真是龙涎香,那它岂不成了传说中的龙吗?想必在古人看来,巨大的鱼和龙之间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清朝数代帝王都很喜欢聂璜绘制的《海错图》,想来也不是单纯因为它逼真写实,而是和我们一样,会被那些无拘无束、光怪陆离的想象深深吸引。

    读完了大大小小鱼儿们的故事,吃过了夏至面,转眼就到了高考放榜的日子。祝愿学子们不负寒窗,一朝鱼跃龙门,得偿所愿。长夏悠悠,还有许多好辰光,且看那鱼戏新荷,听那红鱼跳波吧。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9年6月21日 总第3389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魏安宁(实习)李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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