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文化 > 人物纵横

翰墨传承 家国情怀

——访吴昌硕曾孙吴越

作者:本报记者 屈建军 特邀撰稿人 汪志星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19-09-10 星期二

吴昌硕

 
1927年春,吴昌硕(前排居中坐者)在杭州西泠印社与印社同人合影。

    他是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以“诗、书、画、印”四艺卓绝并相互辉映的独特成就蜚声海内外。他是个有豪气的人,又是个有着殷殷爱国情的人。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他不顾亲友的反对,以年过半百之身毅然参佐吴大澂戎幕北上榆关御敌。在《汉三老碑》将流落日本之时,他与友人积极谋划,终使其保存于西泠印社。他就是吴昌硕(1844-1927)。

    今年是一代金石书画大师吴昌硕诞辰175周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25周年,吴昌硕曾孙吴越日前在上海吴昌硕纪念馆接受本报记者的专访。

“一耕夫来自田间” 浦东续写新篇章

    在拥有上海中心大厦、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三座超级摩天大楼的上海市浦东新区黄浦江畔的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有一座面街而立、棕黄色调、素雅清幽、古色古香的石库门院落,这里就是吴昌硕纪念馆。置身时尚先锋的金融地段,这里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怡然淡定。记者跨进纪念馆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大厅正中间矗立的一尊吴昌硕半身铜像,抬头望去,房间上方悬挂的匾额是沙孟海题写的“一代宗师”4个大字。正在驻足观望时,一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儒雅之士迎上前来,与我们一一握手,他便是现任吴昌硕纪念馆执行馆长、吴昌硕曾孙吴越。

    采访的话题就从吴昌硕纪念馆选址谈起。记者问:“为什么纪念馆选在了浦东陆家嘴,而不是浦西山西北路吉庆里吴昌硕故居呢?”

    吴越说:“眼前这座古朴典雅的近代建筑,是当今陆家嘴地区唯一保留的历史建筑,这就是陈桂春故宅——颍川小筑。在寸土寸金高楼林立的陆家嘴,建一片中心绿地已属不易,浦东新区政府能保留这样一栋老建筑那绝对是大手笔。说来话长,浦东陆家嘴东路15号这幢雕梁画栋的民国初年建筑,原是浦东医院(今东方医院)的首任院长陈桂春先生的家宅。当年,在书画界誉望日隆的曾祖父吴昌硕先生与其挚友王一亭先生(其与陈桂春同为浦东著名慈善家,在1920年浦东时疫蔓延之际,共同创办浦东医院——沿江第一所国人自办的民族资产西医院),曾多次在陈院长府邸,联袂濡墨挥毫,为初创期资金短缺的浦东医院,义卖书画筹募善款,以济民难。后来,抗战爆发,陈氏家属散尽,老宅曾被日军司令部征用;国民党统治时期,为警备司令部;新中国成立后,宅院内开过印刷厂、硝皮作坊,设立过地区办事处、税务局……直至1996年浦东开发,蜗居于老宅的七八十户居民动迁,满目疮痍的老宅终得重生,专辟为‘浦东陆家嘴开发陈列室’。斗转星移,时光荏苒。2010年上海世博会前夕,吴昌硕纪念馆作为向世界展示海派书画的一个窗口,入驻陈氏老宅。老宅重新整修,恢复了昔日的神采。”

 
吴昌硕1916年作 红梅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以诗、书、画、印四绝著称,驰名中外的艺术大师吴昌硕,毕生勤习善学、孜孜不倦地渴求艺术的探索精神,正是我中华民族坚忍不拔、所向无敌的民族精神。他在艺术上的伟大成就绝非偶然,而是通过艰巨的艺术实践、坎坷的艺术跋涉得来。

    吴越说:“因渴求探索艺术上的真谛,曾祖父昌硕先生在29岁新婚之后,即离乡背井奔波外地去寻师访友,就在当年随着好友金杰,不辞辛劳地首次来沪,认识了当时著名画家高邕之。上海是文人墨客荟萃之地,他所结识的有任伯年、张子祥等,与之研讨书画艺术,得益自然良多;特别是与任伯年结为莫逆之交后,艺术造诣突飞猛进,故先后多次去往上海;44岁时,他举家迁居上海。因家贫无力在米珠薪桂的城市中生活,每次来沪他总是借居在郊县农家,如吴淞、宝山、浦东等地。”

    吴昌硕自称是“一耕夫来自田间”,故与贫苦农民有着千丝万缕的共同心声,往往在其诗内传出。“我祖父东迈先生幼年时随曾祖父昌硕先生在浦东烂泥渡居住,全家挤在一间陋室中,生活非常艰苦,那时浦江两岸交通非常不便,哪像现在有大桥、轮渡甚至隧道,平时来往只靠一叶小舟摆渡,江面辽阔,风狂浪涌,险象环生,经常发生舟翻人亡的惨情。昌硕先生在《缶庐集》卷一《黄浦》诗中写道:‘风雪渡黄浦,劳劳愧此身。坚冰破船腹,百浪卷河唇。尽日遮书眼,残年酒放春。天池应未远,猴獭漫窥人。’”

    吴昌硕先生对浦东的感情很深。“那还是在父亲幼年时的一盛夏之日,王一亭先生来邀赴浦东东沟花园夜游纳凉,曾祖父昌硕先生欣然率全家赴游,在纳凉晚会中,昌硕先生兴高采烈地吟诗抒情,欢畅之极。当时,父亲因年幼无知,不懂得把诗句记录下来,后来每提及此事,总是深憾不已。”

    1994年吴昌硕先生150周年诞辰之际,故乡浙江安吉、杭州和上海,以及日本福冈、大阪等地纷纷举办纪念活动与展览会。上海华夏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包明达先生出于崇仰和弘扬吴昌硕先生的伟大艺术成就之目的,毅然选地在浦东川沙,筹建吴昌硕纪念馆。

    吴越说:“当时,昌硕先生于70岁至84岁晚年生活的故居原址在上海山西北路吉庆里12号,屋龄已有90年,破损不堪,内有12户人家居住,不易搬迁,从发展形势看,要保住原址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建议把吴昌硕纪念馆按其上海故居之外形在浦东建立,建议者不愧为明达之士,令人深深佩服,作为昌硕先生后裔,对此将永远铭感胸臆,志刻在心。而今上海市人民政府已把山西北路吉庆里吴昌硕故居确定为‘上海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即将起动修复工程。”

“士为知己者死” 慷慨同赴国难

    “昌硕先生是个有豪气的人,又是个有着拳拳赤子心、殷殷爱国情的人。”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淮军在战场上节节失利,溃不成军,清廷朝野舆论哗然,建议应启用湘军以代淮军。在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建议下,光绪帝毅然下诏征召前湖南巡抚、当时息影吴下的吴大澂,督领湘军北上御敌。

    吴大澂,字清卿,号恒轩,翁同龢的同乡,江苏吴县(现为苏州市吴中区、相城区)人,同治进士,累官湖南巡抚,曾勘界吉林,立铜柱于中俄边界,自以大篆勒铭其上。他工篆书,擅金石,富收藏,精鉴别,著有考证古文字学和文物学识之书,如《金石考证》50余篇、《汉镜铭》20余篇等。吴昌硕在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之岁,于苏州与吴大澂相识,当时吴昌硕47岁。两人相识后,几经过从,彼此意气非常相投。在吴大澂寓所,吴昌硕目睹大量古代文物及历代名家手迹,受益匪浅,不仅眼界大开,而且对他后来在书法、诗文、金石篆刻以及绘画等多个艺术领域齐头并进,都有极大的帮助。吴大澂对吴昌硕的好学不倦、非凡才华和高尚品格也非常钦佩,二人惺惺相惜,情谊日厚,竟成莫逆。当吴大澂奉檄北上,特邀吴昌硕参佐戎幕,协办军中文书柬笺,有时还参办军机。虽然当时吴昌硕已经年过半百,身体羸弱,家人也极力劝阻,但他还是激于爱国热忱,本着“士为知己者死”的道义观义无反顾,慷慨同赴国难。行前,吴昌硕慷慨赋诗中有“可怜辽阳讯,魍魉跃波澜”之句,以抒发他对强寇入侵与国土沦丧之愤慨。

    甲午战争初期,战斗非常激烈,清朝官兵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名将左宝贵在平壤城北山顶浴血苦战阵亡气壮山河。威海卫海战之役,名将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在座舰数处中弹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将座舰驶向敌吉野舰,拟与敌舰同归于尽,但不幸中敌舰发来鱼雷,座舰炸裂,全舰官兵250余人壮烈牺牲,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不愧是我中华民族之英雄铁汉,受到国人万世崇敬。

 
1894年,吴昌硕参加甲午之战,抵御外侵,作诗悼丁汝昌。

    吴越指着展板上的一首诗,动情地对记者说,“曾祖父昌硕先生为此悲愤交集,写了一首七律:‘凭吊忠魂歌莫哀,传闻邓禹绘云台。可怜旗鼓伸天讨,未见珊瑚入贡来。谢傅围棋终破贼,班超投笔敢论才。妖星看挽强弧射,独立营门遣酒杯。’昌硕先生诗中的‘绘云台’是说东汉光武帝为追念功臣所筑高台,台上绘有28位名将图像,永志纪念。诗中所提是指邓世昌等诸名将为国捐躯,壮烈事迹将永垂青史。诗中把统帅吴大澂比喻为东晋时淝水之战大破苻坚之宰相谢安,寄望吴统帅能力挽狂澜;也自比为投笔从戎的班超,为国建树勋业,立功卫国。昌硕先生又写一首悼丁汝昌:‘海军未复谁雪耻?愤失海权蹈海死。呜呼吾国多烈士,精卫衔石沧溟填。’大画家任伯年先生为了钦佩昌硕先生的参戎壮举,曾执笔为之作《山海关从军图》。甲午之战以失败告终,但昌硕先生爱国热忱至老不衰,69岁那年所作诗中有这样的诗句:‘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笔夺天山。’语气之壮阔,赫然可鉴老人的一颗赤子之心和爱国情怀!”

昼夜挥毫义卖 赎回《汉三老碑》

    说着,吴越又走到《汉三老碑》拓本前,给记者讲述了吴昌硕与《汉三老碑》的故事。

    杭州西泠印社藏有一块《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即《汉三老碑》。此碑立于距今1900多年前的东汉光武帝时期;碑高93厘米、宽42厘米,共存217字;碑文是一位“三老”及其后两代人的名讳与忌日。汉代的“三老”,是一种掌管教化的虚职,乡、县、郡都设有其职,并非正式的官员编制,只是荣誉尊衔。《汉三老碑》是一位名叫“通”的三老,其孙子“邯”所立,目的是让后代子孙在言语文字上知所避讳,并且记住祖先的德业,晓得祖先的忌日,便于祭祀。

    此碑从发现到收藏,历经坎坷:

    据《余杭县志》记载,清咸丰年间,当地士人宋仁山,在董氏墓地最初访得此石,事为素有金石癖的周清泉所悉,急忙密雇小舟,连夜趋墓地载石归去,恐被人知,筑竹亭覆之。据周氏自题:“咸丰壬子二年(1852)五月,村人入山取土,得此石欲用以砌墓,见石上有字,报与世熊(即周清泉),随往探视,碑额断缺,无法辨识立碑人姓氏,幸石中文字完好,共计二百十七字……”云云。

    “后来,周氏家道中落,高价将此石碑售与陈姓商人,陈将石碑运到上海,为谋取暴利,转以高价售与日本商人。浙江人毛经畴、沈宝昌、姚煌听说了此事,旋即与时任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先生及同人商量,决定筹集巨款,赎回国宝。昌硕先生昼夜挥毫义卖,与西泠印社同人共65位在10个月内,筹得巨款8000块银圆,终将国宝赎回运抵杭州,选址西泠印社观乐楼旁,修筑石室保护了起来。”

    时任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在其撰写的《三老石室记》中,道释至详,并作诗歌云:“时作古篆寄遐想,雄浑秀整羞弥缝。山骨凿开浑沌窍,有如电斧挥丰隆。”

    如今,《汉三老碑》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被称为“浙江第一碑”,也成了西泠印社的“镇社之宝”。

传承吴门翰墨文脉 投身中外友好交流

    都说吴昌硕一代宗师,桃李满门,培育出齐白石、王震、赵子云、陈师曾、陈半丁、朱屺瞻、刘海粟、王个簃、潘天寿、吴茀之、沙孟海等20多位大师级艺术家,殊不知其也曾培养了一批日本书画家,为中日友好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贡献。

    “1926年,曾祖父昌硕先生创作了60幅作品,与书画家王一亭先生的60幅作品,共计120幅书画精品一起赠予日本早稻田大学艺术系。可惜,他们的作品在战争中流失了,只有一件得以幸存。”

    后来,吴昌硕的后代吴东迈(吴昌硕第三子)、吴长邺(吴昌硕长孙)及吴越和其兄姐们继承大师之志,传承吴门翰墨文脉,潜心艺术创作的同时,也投身中外友好交流。现在,吴昌硕纪念馆每年接待近2000名海外游客,其中日本来客最多。

 
吴越接受本报记者采访 汪志星 摄

    吴越回忆说:“2004年10月,时任外交部副部长杨洁篪来上海视察,记得在宛平路上,他对我说,你们可否去日本办一场吴昌硕书画精品展?请昌硕先生‘出出面’,让日本人民看到我们真心希望促进两国友好的愿望。我说‘好’。”

    之后,在浦东新区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下,吴昌硕纪念馆申报了100件珍贵的吴昌硕作品,计划带往日本大分县。吴越回忆道:“出发前,日本友人荒金大琳先生特地赶到上海,告诉我展览场所和资金他全部准备好了,吴昌硕先生的作品能到日本展出,他们真的非常感动,期盼展览早日开幕。”

    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2005年3月,吴昌硕诗、书、画、印展览在日本大分县成功举办,得到日本艺术界的高度赞扬,体现了中日民间希望世代友好的强烈心愿。

    2016年6月,为祝贺上海市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吴昌硕纪念馆经过两年的准备,在上海和日本冈山市成功举办了“吴昌硕·儿岛虎次郎艺术传承展”。中日两代大师绵延四代的近百件作品展示一堂,谱写了中日人民世代友好的诗篇。

    吴越说,不仅是在日本,吴昌硕先生在全球各地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多家世界著名博物馆、美术馆都收藏有其作品。回顾过往、展望未来,他希望,中华民族优秀艺术文化能继续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中外人民的友好交往也同样如此。“这既是新时代赋予的责任和使命,也是我们的心愿!”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9年8月2日 总第3407期 第二版

 
 
责任编辑:段立琳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