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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先生的知音

作者:刘国梁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0-11-16 星期一

    林语堂先生曾说,每个中国人提到苏东坡脸上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东坡先生在诗文、书画等方面的成就自不必说。在生活中,他还是一个乐天派,一个懂音律、有知音的人。

宋元丰四年至五年(1081-1082),苏轼写给好友陈季常的《新岁展庆帖》与《人来得书帖》合帖。 故宫博物院藏

“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

    宋元丰二年(1079)腊月二十八日,42岁的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终于放下高悬了100多天的心,差点儿掉脑袋的“乌台诗案”结案,苏轼出狱,终于再也不用听御史台的乌鸦“哇、哇”鸣叫了。刚出狱的苏轼仿佛就已经忘记了这场文字狱,转身写下这样的诗句:“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宋元丰三年(1080)大年初一,冒着初春的严寒,苏轼与长子苏迈一起,前往千里之外的贬所——黄州(今湖北黄冈)。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位刚刚上任的湖州知州,因为谢表里那句“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的牢骚话,现如今变成了“黄州团练副使”,还“不得签书公事”,正应了那句他刚做官时写给弟弟苏辙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苏轼是性情中人,在琴棋书画上均有一番造诣。苏轼的父亲苏洵喜弹古琴,苏轼、苏辙兄弟都曾写过以“听大人弹琴”为主题的诗,《历代琴人传》引张衮《琴经·大雅嗣音》说:“古代多以琴世家,最著者……眉山三苏。”可见,苏轼受其父影响也爱弹古琴,他还曾收藏过唐代著名斫琴家雷氏所斫之琴。能听懂苏轼“琴声”的知音也不少,仅“乌台诗案”受牵连的朋友就达39位。其中,有两位朋友苏轼觉得最对不住:一位是驸马王诜,他因提前泄露抓捕苏轼的消息而被罢黜一切官爵;另一位是好友王巩,他在京师秘书省正字任上被远谪宾州(今广西南宁宾阳)去监管盐酒税,是被贬谪最远的朋友。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曾说:“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五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几病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而王巩却安慰苏轼说自己在宾州正在修行道家养生之术,让苏轼放心,二人友情之深溢于言表。

    苏轼对朋友们心怀歉疚。贬谪路上他第一站便是绕道陈州(今河南淮阳)去悼念其十分敬佩的表兄文同,文同于宋元丰二年(1079)正月二十日去世,享年61岁,距此时已有一年的时间。文同擅长画竹,苏轼曾言:“(文同)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文同作画,也常为苏轼留白:“勿使他人书字,待苏子瞻来,令作诗其侧。”但知音辞世,苏轼却因故未能及时赶来,但他刚脱“虎口”,就来悼念。

    文同藏有一张古琴,生前曾请苏轼题铭,苏轼写道:“攫之幽然,如水赴谷。醳之萧然,如叶脱木。按之噫然,应指而长言者似君。置之枵然,遗形而不言者似仆。”还解释道:齐国相邹忌曾用“攫之深,醳之愉”形容弹琴指法精妙。因文同擅作楚辞,便有“长言者似君”之句。如今再见,琴在人亡,令人唏嘘!

    在文同家待了10天,苏轼再次启程,10多天后,便接近黄州。

“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

唐代 “九霄环佩”琴正面、侧面、背面 故宫博物院藏

    正是冰雪初消的一天,苏轼一行来到歧亭(今湖北省麻城市歧亭镇)以北约25里处的山上。忽见一人骑白马、遮青盖、长啸而来。苏轼心想此人好生眼熟,再近些看不由一喜:“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陈季常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苏轼,问苏轼为什么到这里呢?苏轼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陈季常“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19年前,苏轼科场得意初仕便任凤翔府推官,陈季常正是他上司陈希亮的四公子。他们年龄相仿,意气相投,引为知音。想当年,陈季常骑射了得,曾与苏轼于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十几年过去了,陈季常“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何况陈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且“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但他为何“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苏轼带着这些疑问与陈季常攀谈起来。

    “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拊掌动临里,绕村捉鹅鸭。”苏轼见故友如此热情,再联想到此时很多亲友唯恐跟他沾上半点关系,正是“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之时,心头不禁一热:“为君三日醉,蓬发不暇帻。”两人谈兴正浓时,不觉已然夜深,忽然隔壁陈妻柳氏一声大喝,想是催促二人就睡,陈季常之杖应声落地,两眼茫然……

    盘桓5日,苏轼便前往黄州。

    初到黄州,一家人的生计便成了问题,20多口人挤在一处江边废弃的驿站“临皋亭”中。

    这不是长久之计,在朋友马正卿(字梦得)的说和下,官府给了苏轼一块数十亩的旧营地,地在城东门外的小山坡上。苏轼想起唐代诗人白居易也曾在忠州东坡种花,便也叫它“东坡”,自号为“东坡居士”。这位马正卿与苏轼同岁,只比苏轼小8天,苏轼开玩笑地说:“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者。即吾二人而观之,当推梦得为首。”两人有着20多年的交情,是共患难的朋友。

    躬耕于此,苏轼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稍加增损”作《哨遍》一曲,使家童歌之,他也常扣牛角为其击节,颇有诸葛亮躬耕南阳歌《梁父吟》之感:“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

    此时,不少亲戚、朋友均忌与苏轼交往,一些亲友也再无音信。就连苏轼在给朋友的信中都说,“不须示人”,“看讫,便火之”,恐“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

    但“知音”难阻。宋元丰三年(1080)六月,苏轼刚安顿下,陈季常就来看他,竟在黄州引起轰动。因其行侠仗义,江湖上颇有名声。不少望族争相邀陈季常到家中做客,而他偏挤在苏轼的破房子里。苏轼也很得意,还写下《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汝家安得客孟公,从来只识陈惊坐。”西汉游侠陈遵字孟公,豪爽侠义,人人争欲邀请其至家中做客,当地有一列侯与陈遵同名,此人一来,门口通报亦是“陈孟公”,大家一听通报,纷纷起座,但进门一看,并非“孟公”,便给他起了“陈惊坐”的绰号。苏轼故意把陈季常比作陈惊坐,其实内心是十分开心的。

    宋元丰四年(1081)六月二十三日,陈季常再次来访,这次他带来精笔、佳纸、妙墨,请苏轼题字。正好庐山的道士琴家崔闲在苏家久住,苏轼便拿出所藏之雷琴,与知音雅集。其间,苏轼写成《杂书琴事》10首赠给陈季常。其中“家藏雷琴”一条写到为探究“雷琴”的奥秘,苏轼曾将它剖腹,居然真的发现了“雷琴”的不传之秘——在琴腹中突出的木板上开槽沟,这样“声欲出而隘,裴回不去,乃有余韵”。后来,故宫博物院的鉴琴名家,便以这条标准将“九霄环佩”定为唐代雷氏作品。唐代“九霄环佩”琴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唯一一张盛唐琴的标准器,在此琴琴背、琴足上方还刻有行书琴诗一首:“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这首诗虽然不见于苏轼文集,也可能并非苏轼的作品,但苏轼与古琴关系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苏轼还将那几天雅集所听之琴曲写给陈季常,有《子夜歌》《凤将雏》《公莫渡河》等12首曲子。当写到古琴曲《瑶池燕》时,因是一首闺怨词,苏轼估计对那天的“河东狮吼”记忆犹新,还特意写下一句:“此曲奇妙,季常勿妄以与人。”

    苏轼在黄州的4年间,陈季常曾7次来访,苏轼亦曾3次去看望他,“盖相从百余日也”。因此,陈季常是苏轼在人生的第一个低谷期,最为亲密的朋友,也是最为要好的知音。故宫博物院现藏有《新岁展庆帖》与《人来得书帖》合帖,两帖均是苏轼于宋元丰四年至五年(1081-1082)写给好友陈季常的,《新岁展庆帖》是约陈季常于正月十五日前后来黄州相会的,《人来得书帖》是苏轼得知陈季常的哥哥陈伯诚去世,宽慰朋友的一封信。虽然黄州是苏轼人生的低谷期,但正是在黄州期间,他创作出了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还创作出了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能写出这样传世佳作,除苏轼自我的修为外,朋友们的帮助也是功不可没的。

“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杂书琴事》中还记有《欧阳公论琴诗》一事,苏轼对朋友们说,欧阳公(欧阳修)曾问他:“琴诗何者最佳?”苏轼答道:韩愈之《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欧阳公云:“此诗最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后来,苏轼专门作了一首《听杭僧惟贤琴》:

    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

    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

    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

    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

    诗成之后,想寄给欧阳公,谁想此时欧阳公竟已薨逝,苏轼常引以为恨……

    之前每每读到此处,笔者总有疑惑,为何欧阳修说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是听琵琶诗?直到我读到唐代诗人李贺的《听颖师弹琴歌》才明白。李贺诗中说:“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才知颖师是天竺僧人,他所弹之琴长八尺,远比我们常见的三尺六寸的古琴长大的多,很可能是外族之琴,自此方知欧阳修真苏轼之师也。

    苏轼得中时,欧阳修是主考官,欧阳修本想给苏轼的卷子第一名,但又觉得这份卷子有可能是他的学生曾巩的,为了避嫌而将其列为第二,后来揭榜才知此卷为苏轼所写,二人遂成师徒。在更为重要的制科考试中,苏轼终于荣登榜首。欧阳修有意提携苏轼,在给副主考梅尧臣的信中写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宋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任杭州通判时,曾与弟弟苏辙一起专程去颍州(今安徽阜阳)拜望已告老还乡的欧阳修,并在其家盘桓20余日。此时,欧阳修怡然自乐,对兄弟二人说:“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棋一局,置酒一壶,吾老其间,是为六一居士。”没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在黄州,苏轼再次谈起欧阳修,琴师崔闲又弹起了一首与欧阳修渊源甚深的曲子《醉翁吟》。宋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因为范仲淹辩护而被贬职滁州,作出名篇《醉翁亭记》。10余年后,太常博士沈遵看到这篇文章深受感动,闻而往游,以琴写其声,作《醉翁吟》一曲。欧阳修听到此曲后也十分高兴,写诗相赠:“醉翁吟,以我名,我初闻之喜且惊。”30余年过去了,二人均已不在。而今座上一位是欧门弟子,一位是沈氏琴友,崔闲便请苏轼为其补词。苏轼挥笔而就: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

    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0年11月13日 总第3602期 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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