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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英会觞咏婆娑”

——顾文彬与吴云的交往

作者:沈慧瑛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1-11-09 星期二

    吴云致顾文彬函

    清咸丰末年,浙江归安人吴云与顾文彬在太平天国运动时期都侨居上海,两人因志趣相投而结下深厚的友谊。同治三年(1864),他们离开上海回到苏州又做邻居,来往更为密切。同治九年(1870)十二月一日,顾文彬在从京城返回吴门的途中曾写诗赠吴云:“雪月花时邀我饮,画书诗品待君评。因缘文字交金石,三十余年老弟兄。”从这首诗中可见,他们的缘分与书画、金石、诗酒密不可分。

    干练雅士数吴云

    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晚号退楼、愉庭,浙江归安人。他6岁失去生母,10岁时父亲又过世,尽管孤露,但他“自奋于学”,只是考运不佳,“屡困场屋,凡六试始籍于学官,应省试又不雠”,止步于附贡生,未得举人功名。于是,他放弃举业,一心“讲求经世之学,旁及金石书画,咸究壸奥”。道光二十四年(1844),34岁的吴云因捐纳“援例以通判分发江苏”,遂与苏州结下不解之缘。吴云在协助地方官查案时,断案严谨细致,如常熟百姓因为“征漕事哄于县”,一名叫陶四者被认定为领头起哄之人,被拘押在案,吴云查实后将其释放,因此得罪了粮道。但他的才干却得到了上峰的认可,先后被派往宝山、金匮担任知县。道光二十九年(1849),吴中发大水,百姓深受水灾之苦,民不聊生,吴云再度出任宝山知县,他立即“为鬻以食饥民,有鬻厂,有鬻担,厂以人就鬻,担以鬻就人”。他劝富人各自赈济其乡,如果乡内无富人,则令邻村富人救济。每当天刚刚亮,他的夫人陈氏便带领婢仆“设大镬煮于庭”,淡食加盐,冷食加姜,帮助灾民渡过难关。那年水灾,江南唯宝山一县百姓实行自救,“无一粟之浮,无一户之漏”,吴云功不可没。

    吴云得到两江总督陆建灜等朝廷大臣的赏识。于是,他“摄泰坝监掣同知”。太平军兴,吴云在扬州办团练募军饷,总理营务,因其成绩突出而得到提拔,于咸丰八年(1858)升为镇江知府,次年担任苏州知府。苏州沦陷之时,他受命率炮船联合洋枪队收复松江城,但还是受到弹劾。随着苏州、常州相继沦陷,吴云等江苏官绅均集聚于上海,江苏巡抚薛焕命其“董厘捐事,且筦营务”。他深深体会到官场之险恶,故提出“勿任吏职、勿列荐牍、勿主银钱”三点要求,将其办公场所起名为“三勿斋”。经江苏官绅与洋人协商后,成立了会防局,由官方吴云、应宝时和绅方顾文彬、潘曾玮、汪锡珪5人负责会防局事务。战后,吴云虽辞职不再复出,但依然关心民间疾苦,他曾对丁日昌说,兵燹后民众困苦,理应关心民生,并提出减赋方案。此外,他还上书太仆钟佩贤,提出兴修太湖水利,以防范水灾。同治十年(1871),直隶发生水灾,他募集经费捐献1万件棉衣救助难民。直隶总督李鸿章感动之余为吴云奏请道衔时说:“吾督师十年,阅人多矣,独于吴君有失之子羽之叹,今以补过也。”

    同治三年(1864),吴云定居苏州庆元坊,自称“宅居不广,小有花木之胜”,因园内古枫婆娑,故名“听枫园”。听枫园与俞樾的曲园、顾文彬的怡园和过云楼近在咫尺,老友们一起诗酒唱酬、品鉴书画更加方便。此后,吴云不断完善听枫园,垒石筑亭,增加趣味。他从汪氏废园中购得数百块太湖石,在听枫山馆前“叠石为阜,中建小亭,颜曰:因树”,并撰写亭联:“树高根要牢,亭小荫偏多。”吴云还对两罍轩的回廊稍加改观,向东建一亭,命名为“适然”,俞樾撰写亭联:“以东坡居士快哉亭意;读南华真经逍遥游篇。”亭台楼阁是园林的重要元素,其外形包含了主人的审美情趣,而楹联、匾额也是体现了主人内在的人文修养。因此,广征朋辈撰联题额也是当年吴云与顾文彬等文人士大夫的共同爱好。同治十年(1871)三月二十一日,顾文彬集南宋词人张炎词句,为听枫山馆题写楹联:“袭藏酒颂,润色茶经,爱尘事顿消,天下神仙何处有;吟老丹枫,坐分黄叶,傍山窗卜隐,此中幽趣许谁邻。”他还集南宋词人辛弃疾句撰联相赠,以“两地相思”表达思念,以“停云情味”表达艳羡,以“五车书、千石饮、三百篇诗”表达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吴云用功读过四书五经,参加科举考试;努力在官场奋斗过,为百姓办过实事。如今,听枫园才是他自由吟唱、身心休憩的天堂。他过世后,俞樾曾为其撰写墓志铭,称赞听枫园有“泉石之胜,客入其室,左图右史,钟鼎前列,君角巾杖履,挥麈而与谈,望之如神仙,几忘其前此之为召父杜母也”。

    翰墨交往结深情

    吴云自幼酷爱金石,幼年“读《汉书》至梁孝王罍尊事,曰此必三代上法物,惜史氏言之不详耳”。他的塾师大为惊讶,小小年纪已有如此的认知!幼时的爱好伴随终身,吴云热衷收藏鼎彝、碑帖、名画、古印、宋元秘籍,且精于鉴别与考据。他的书法以颜真卿为宗,颇有名气,也能画山水、花鸟,且出手不凡。他命名的斋名堂号均与收藏有关,如“二百兰亭斋”“两罍轩”“敦罍斋”“金石寿世之居”。在历代书法作品中,吴云特别钟爱王羲之的《兰亭序》,聚沙成塔,他先后收藏拓本达200余种,故以“二百兰亭斋”为室名,并编印了《二百兰亭斋金石记》。吴云藏有两只齐侯罍,故以“两罍轩”命名庋藏场所。吴云致顾文彬函时曾表示,将来无论《过云楼书画录》还是他的《两罍轩彝器图释》,只收录自家的藏品,说“兵燹以后,东南巨迹我二人所得不少,尊处愈多,惟中间尚有致疑可商之件,将来似必归弟审确而后入录,务使此书一出,有识者击节称赏,叹为一代必传之书,驾《消夏录》《书画舫》而上之,方为墨林快事。抑鄙人更有进于左右者,前人金石书画之书,每多记其所见,未必尽出家藏,今我二人专记箧衍中珍弆之品,他家之物概不羼入,故选择尤不可不精且慎也……”顾文彬对此深表赞同,他在致儿子顾承的信中说:“金石一门不得不推让两罍轩,至书画一门伊亦甘拜下风。”在金石收藏方面,顾文彬自认不如吴云,但对过云楼书画收藏的地位却是信心满满。

    作为同光年间两位著名的收藏家,顾文彬与吴云经常共享彼此的藏品,并就书画真赝、汉玉古印进行探讨与鉴别。吴云曾先后借观过云楼藏《圣教序》《元秘塔》《养生论》等,以及祝允明、文徵明、沈周、仇英、刘松年、陈淳以及清四王等众多名家作品,有时应主人之请为字画题跋。顾文彬偶尔也会像孩子那样追讨借出的字画,怕吴云“占为己有”。同治九年(1870),吴云向过云楼借观文徵明的山水画册和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苏轼撰并书的《司马温公碑》两种帖,这是顾文彬的心爱之物。因此,他在北京时连续三次写信向儿子顾承提及此事。吴云先归还了两件,继续留观《麻姑仙坛记》,并与顾文彬商量,希望以家藏珍品与之交换,或实价收购。顾文彬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含蓄地说:“两家之物何分彼此,尽可留玩。”他认为吴云是绝顶聪明之人,定会理解他的“不舍之意”。

    顾文彬也经常向吴云借字画,以籍观摩学习。他曾借吴云所藏清初书法大家王澍(号虚舟)的大楷书《桃花源记》屏十二幅,花了两天时间用“油纸映摹”,“高仿”了一份《桃花源记》。古人注重在书画上题跋,尤其是名家题跋更增加作品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因此,顾文彬希望俞樾、冯桂芬、吴云、李鸿裔、何绍基等人为过云楼藏品题跋,认为他们将来都是“传人”。他致函顾承时曾说,“引首及题跋,当代有名手,必应请教,落了双款,亦是鸿雪之一端,与自题相仿。荫甫、退楼、香严皆可请教”,而吴云为过云楼藏品题咏、题写卷首者不计其数。光绪四年(1878)九月初十日,吴云送来题就的褚遂良的《兰亭》墨迹卷、宋拓《十三行》小册,顾文彬赞道:“考据甚精,小草亦精绝。”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同治十一年(1872)五月初五日、初六日,顾文彬接连填词或集名家句相赠吴云,其一为:“种树书,莳花谱,养鱼诀,相禽经。老圃生涯,城市何妨藏大隐。藏古画,蓄异书,抱周罍,拓秦印。名山事业,风尘哪许托知音。”

    真率雅集乐鉴赏

    吴云归隐苏州后,以病弱为借口经常闭门谢客,休养身心,但与老友们的聚会却是从不间断,尤其经常出席真率会活动,且以他的听枫园为主场,有时也在顾文彬的怡园、沈秉成的耦园、李鸿裔的网师园、潘曾玮的养闲草堂、潘遵祁的西圃进行。吴云为人热情大方,喜欢做东请客,有时杜文澜、勒方锜等友人也借听枫园招待友朋。两罍轩、听枫山馆、金石寿世之居曾是他们雅集的首选之地,而每次雅集除了偶尔游戏外,书画、善本、古玩鉴赏以及填词撰联是他们雅集的主旨。

    光绪元年(1875)五月六日,顾文彬从宁波回到苏州,彻底告别了他的官宦生涯。十一日,吴云为他接风洗尘,邀请李鸿裔、杜文澜、潘曾玮、陆心源(号存斋)作陪。此次,著名藏书家陆心源还带来了苏轼的行书《昆阳城赋》卷、清六家吴历的《春耕烟》卷、宋刻四家帖,让大家一饱眼福。紧接着六月一日,张之万(字子青)在拙政园远香堂召集吴云、顾文彬、李鸿裔、杜文澜、潘曾玮等人一聚,顾文彬“携巨然去,子青留观,子青亦出黄子久山水、梅道人山水、山谷小像轴、徽宗《竹禽图》,皆绢本;王叔明山水轴、钱舜举山水卷,皆纸本,见出皆真迹也”。这种雅集既增进友谊,又欣赏珍品,使活动增加了文化性和认同感。光绪三年(1877)二月二十七日,吴云、杜文澜两位浙江人联合在听枫园请客,要求来宾“各携书画数种共相欣赏”。因此,顾文彬携来了宋拓《十三行》两种及梁少甫所押赵松雪书《秋兴赋》卷,“各人所携者,瑕瑜互见”。次年八月二十九日中午,勒方锜借听枫山馆请沈秉成等友人吃饭之际,还给顾文彬两本扬州八怪之一罗聘(号两峰)画册,并为画册各题一跋,以志纪念。吴云则出示所藏明代书画家徐渭画册两本,共36页,顾文彬称之为“青藤杰作也”。由此可见,无论是真率会雅集还是朋友聚会,书画鉴赏是常规项目,他们在鉴赏中开阔眼界,提升艺术修养。

    他们偶尔也受人之托介绍书画买卖。光绪五年(1879)二月二十九日,在听枫山馆举行真率会活动时,勒方锜受友人之托出售宋徽宗山水画卷。顾文彬因不收绢本,就“让与香严(指李鸿裔),以二百元得之”。

    赏名画、法书之外,就是吟诗作对。光绪六年(1880)四月初四日,吴云与李鸿裔、沈秉成、彭讷生、顾文彬在听枫园聚会,其时他“新构茅亭,枫树下环筑假山,移石笋三株”,请顾文彬撰写楹联。顾氏思索后,集辛弃疾句赠之:“今古几池台,新葺茆斋,倚栏看碧成朱,揩拭老来诗句眼;风月一丘壑,醉扶怪石,有客骖鸾翳凤,横斜削尽短长山。”而沈秉成出示以80元购买的翁方纲隶书对联:“有情今古残书在;无事乾坤小屋宽。”他还请同人依张瘦同原韵和诗,顾文彬、吴云纷纷响应。

    苏轼是历代文人雅士崇拜的对象,他们有时借苏轼的生日欢聚一堂。光绪七年(1881)十二月十九日,顾文彬、吴云、汪鸣銮等8人在两罍轩庆祝苏轼的生日。吴云绘东坡像,装成立幅,征同人题诗。次年又到苏轼生日之时,顾文彬做东请大家“移樽于吴愉庭两罍轩”欢聚。遗憾的是,这是同道们与吴云的最后一次相聚。

    幸好,顾文彬、吴云组织的真率会活动留下了一张“集体照”——《吴郡真率会图》。光绪五年(1879)九月初九日,顾文彬召集他们在怡园举行真率会,并请画家胡岫云为7人“画照”。两个月后,吴云拿到真率会七老图,觉得他脸上的瘤太大,潘曾玮的面色太红,要求画家修饰一下。这幅《吴郡真率会图》人手一份,吴云后来为顾文彬的那幅图不但题写了引首,还题诗感叹:“过眼云烟草窗录,止谈风月竹林游。重提四十年前事,各抱平生志未酬。”40多年的岁月磨砺,早使朋辈们的豪气荡然无存了。

    儿女亲家续情谊

    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顾文彬的长孙女顾麟保嫁给了吴云的长孙吴幹臣,两位30多年交情的老弟兄成了儿女亲家。因顾麟保之父顾承素来节俭,故顾文彬嘱咐他:“外面要体面些,亦因两家皆隆隆之际。”吴云给足顾家面子,礼节周全,女方也准备了丰俭适中的嫁妆,皆大欢喜。顾文彬不能亲自参加孙女的婚礼,就请顾承代为教导:“大麟素性尚为驯顺,此后务当孝顺重闱,敬事夫子,持躬宜俭,作事宜勤,谨慎为先,言笑勿苟,退楼夫妇必能爱怜小辈。况门当户对,定然另眼相看。其姑传闻略有脾气,尤须加意侍奉,切勿稍有违拗。况生长我等阀阅之家,一切规矩礼貌,偶有失错,便要受人指摘,被人谈论,非同小户人家子女,可以恕其无知也。”由于顾、吴两家相邻,因此,顾家要求麟保无事不必常回娘家,应在吴家孝顺老人。

    吴云题《吴郡真率会图》引首

    因姻亲关系,顾、吴两家较常人多了几分亲近,遇事则相互帮衬。同治九年(1870),顾文彬准备复出时,他请吴云代写“起服呈稿”;在京候简时遇到问题,又请吴云出面协调;当顾文彬因退出育婴堂事务而需要交付二分利息时,又请吴云等人商议办法;吴云为照顾顾文彬在典当专设月修,贴补他的生活。顾文彬、吴云与盛康父子等人合开济成典当,遇到矛盾时也由吴云出面协商。顾文彬曾建议苏州济成典当账房一年一换,同治九年六月正好轮换,或吴云或盛康负责,吴云因不谙“持筹握算”,就由盛康管理,但吴云希望顾承仍然经常“稽查”。顾文彬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致信顾承:“换现届典中结账之期,我名下一切已托退楼照拂,汝与小庄仍须细心核算。”

    《吴郡真率会图》

    顾文彬赋闲多年,儿孙满堂,但经济并不宽裕。同治九年(1870)闰十月,顾文彬得到宁绍台道员的任命,即将离京回苏,发现口袋里的银子少得可怜。于是,他便写信给顾承:“出京费用约须三四竿,别敬与盘川买物,各居其半,汝须预为地步。”故让其子向盛康、吴云、李鸿裔三人各借一竿,一竿相当于一千两银子,而李鸿裔处请吴云出面商借。有意思的是,顾文彬的信才寄出,阜康银号的管事主动找上门说:“需要银钱,不拘多少,情愿应付,不要利钱,到任后陆续归还。”原来,宁绍台解京交库的银子都由阜康银号负责,因此,他们急于拍顾文彬的马屁,自然顾承也不用向吴云借钱了。

    光绪九年(1883)正月初五日,顾文彬与吴云之子吴承潞相见,得知自上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吴云因痢疾而一病不起,他私下担心一向体弱多病的吴云不能渡过这个难关。6天后,他去听枫园探病,“贸贸然去,到门则愉庭已于巳刻殁矣,登堂一恸而归”。十三日午刻,吴云大殓,顾文彬撰写挽联,送别挚友:

    棣萼联盟,卅年以外。柴桑偕隐,半里之遥。耆英会觞咏婆娑,记东坡生日相逢,顿成永别;

    箕裘绍业,八世大昌。金石名家,千秋不朽。书画禅尘凡解脱,乘西域慈云而往,何啻长生。

    文中所示档案为苏州市档案馆藏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1年11月5日 总第3751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李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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