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中国美术史，绕不开苏州。苏州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书画重镇，大家辈出。元四家之一黄公望创作的《富春山居图》闻名海内外，成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明四家沈周、文徵明、祝允明、唐寅继承元四家的文人画风格，开创了吴门画派；有清四王之称的苏州籍王时敏、王鉴、王原祁、王翚，与常州籍恽寿平、苏州籍吴历并称清六家，画艺称雄于世。清代，苏州画家王翚、徐扬分别绘制的《康熙南巡图》《盛世滋生图》，呈现了康乾时期姑苏的繁华，展现了吴门画家的水准。到了晚清民国，过云楼顾麟士博采众长，钻研“六法”，成为著名画家，并组织怡园画社，发扬吴门画派。后起之秀颜文樑创办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举办画赛会，成立美术会，创办美术馆，成为融贯中西的美术教育家和画家。
画坛新锐颜文樑
青年颜文樑
颜文樑（1893—1988），字栋臣，苏州人。其父颜元是吴中画家，与过云楼顾氏多有交往，早年师从画家任颐，擅长山水和花鸟。颜文樑自幼耳濡目染，随父习画。他13岁时临摹吴门画家胡锡珪的《钟馗》，受到书画大家吴昌硕的赞赏，并在画作上题字鼓励，这无疑增强了颜文樑的信心。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对颜文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一年。这一年，他到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读书，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美术教师罗树敏。罗老师教授国画、素描、水彩和写生，颜文樑、陶冷月、吴湖帆、樊少云均在他门下受教，日后4人在画坛都有一席之地。罗树敏每每出一道题目，就让绘画功底扎实的颜文樑在黑板上作画，而颜文樑往往顷刻而成。颜文樑与日后被蔡元培称为新中国画派创始人的陶冷月年纪相仿，又是同道中人，往来密切，交流心得，切磋技艺。他们于宣统元年（1909）将自己的水彩画、国画团扇陈列在观前街的商店内，向市民展示并出售，这是两个年轻人首次鬻画的经历。次年，清政府举办南洋劝业会，颜文樑的铅笔着色画《苏州火车站》入选展出。
宣统元年（1909）七月，颜文樑以图画满分的成绩从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毕业，随即赴上海商务印书馆应考，从400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铜版室练习生。翌年，颜文樑转入由日本西画家松冈正识担任主任的绘图室，开始学习西画。他大胆实验，尝试用各种材料绘画，先以水彩加蛋白作画，接着又分别用熟菜油、蓖麻子油、瓷漆、熟桐油等加入水彩作画，屡试屡败，但其执着探索，最终以清漆加松香水调入色粉而成功创作第一幅油画《石湖串月》。他为上海来青阁书坊创作的《虎丘早春》《邓尉探梅》等16幅水彩风景画，扩大了自身影响。为了专心绘画，颜文樑从上海辞职回到苏州，先后在桂香小学、钱业小学、振华女校、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等校担任美术教员。他先后创作了《浅红嫩绿远山春》《绿树阴浓村绕水》《赤霞光烂火烧天》《月黑灯后残雪夜》4幅描绘春夏秋冬景色的油画。1920年，颜文樑创作的粉画《厨房》，让他在世界绘画舞台上崭露头角。
巴黎是当时世界艺术中心，也是世界各地艺术爱好者膜拜的圣地。在徐悲鸿的鼓励下，35岁的颜文樑于1928年9月赴法国留学。经徐悲鸿引荐，颜文樑结识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皮埃尔·罗朗斯教授。罗朗斯是法国著名画家，曾获得法国“国家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他非常欣赏颜文樑的《厨房》，特地致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院长，“敬请同意授受颜文樑注册于画廊学生名录或我本人画室”。颜文樑于当年12月5日在绘画系注册，成为罗朗斯的入室弟子。
颜文樑赴法国留学证明 苏州市档案馆藏
在巴黎的3年，颜文樑专攻素描和油画，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学习环境优渥，他在这里受到欧洲各国历代艺术大师作品的影响，绘画技巧提高得很快，《英国议会》《罗马海特里安皇陵》《佛罗伦萨广场》是他这个时期油画作品中的珍品。1929年，颜文樑的《苏州瑞光塔》《画室》《厨房》3幅作品入选法国艺术家协会的沙龙画展，其中，《厨房》获得荣誉奖，颜文樑成为第一位在这个世界性画展上获奖的中国人。
在以传统国画为主的吴门，颜文樑专攻西洋画，开创苏州美术新风。他站在曾经是中国书画中心的苏州，在美术创作、美术研究、美术教育、美术传播方面积极探索，“发起画赛会以竞进步，组织美会（美术会）以资磋磨，创办美术馆提倡社会文化，设立美术校以造就后起英秀”。
携手同道办美校
颜文樑与吴华源、金松岑等画家、学者志同道合，为推动近代苏州美术事业的发展而努力。1918年，颜文樑、杨左匋及东吴大学校长葛莱恩等6人联合发起美术画赛会，以“提倡画术，互相策励，仅资浏览，不加评判”为宗旨。他们在各大媒体上刊登画赛会启事，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作品。1919年元旦，第一届苏州美术画赛会举行，虽然“规模草草，一切悉系自创，出品陈列，未臻完善，而社会异常注意”。从此，每年元月都会举行苏州美术画赛会（抗战期间一度停办）。颜文樑回顾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创办与画赛会的渊源时说：“其后兴办苏州暑期图画学校与苏州美术会，先后成绩，俱颇足观。而我苏州美术学校，实即于此递进状态中早具胚胎。”
1922年7月，颜文樑与胡粹中、朱士杰在海红坊法政学校旧址创办暑期美术学校，首批招收学生100余人，学习中国画与西洋画，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教授西画，顾仲华、程少川教授国画，学习期满两个月便可结业。同年9月，因颜文樑不满足于暑期学校，且因学生们要求进一步深造，他们在商借植园和中华体育专门学校房屋未果后，得到吴县县立中学龚赓禹的帮助，租借了9间房屋，成立苏州美术专门学校，招录了包括黄觉寺在内的13名学生。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犹如苏州美术专门学校“三剑客”，吸引着苏州及附近城市的绘画爱好者，纷纷前来拜师学艺，以致校舍不敷使用，只得将苏州美术会作为宿舍。1925年秋，外地学生又增加不少，颜文樑借宋代园林沧浪亭内三贤祠作为苏州美术专门学校西校舍，学校首次招收1名女生，开创了苏州男女同校之先河，后又增辟东校，营造3间女生宿舍，为未来扩招女生做精心准备。当时，上海《时事新报》刊登一文，嘲笑苏州美术专门学校的简陋：“门前挂了一块骷髅式的校牌，有十三副水车式的画架，没有一个石膏像。”然而，一介书生颜文樑与胡粹中、朱士杰、顾则坚等同道们执着于绘画艺术，不惧办学条件之艰苦，负重前行，期望培养出更多的美术人才。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27年，吴县公益局将沧浪亭交给颜文樑管理，他征得公益局和教育局同意后，将苏州美术专门学校迁入沧浪亭，同时创办美术馆，“以提高社会对于艺术之乐趣”。美术与园林就这样相遇融合，互增光彩。然而，沧浪亭部分房屋因年久失修，“墙垣倾倒，满目荒芜”，急需修缮。顾麟士的学生、出生于苏州名门望族的吴华源热爱书画艺术，为颜文樑等人的办学精神所感召，及时伸出援手，多次出资修葺房屋、添置设备。苏州美术专门学校在多方支持下迎来春天，并建立董事会。苏州美术专门学校初创之际，颜文樑、顾仲华、陈伯虞、顾则坚等同道为校董，“负全校经济之责”，换言之是他们自掏腰包办学。1927年2月，颜文樑为了学校的长足发展，聘请社会名流张一麐、叶楚伧、汪懋祖、吴华源等10余人为校董，吴华源为校董会主席，颜文樑为校长。
颜文樑全身心投入苏州美术专门学校建设，即使是在他留法期间，仍节衣缩食购买名家雕刻的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石膏像复本470余件，如《掷铁饼者》《阿波罗》《大卫》，还有供教学用的人体解剖模型和各种马体动作模型等，尽其所能为学校师生提供最好的临摹范本。吴华源在经济上力挺他，1931年春又出资5.4万元购下沧浪亭东侧徐姓宅地4亩，建设新校舍，至10月全部告竣。他们一反传统的建筑风格，采用希腊式列柱拱廊，使新校舍成为苏州建筑史上的创新案例。翌年，新校落成，古罗马式大楼雄伟气派，一楼为石膏室和参考室，二楼为国画室和西画室，当时苏州美术专门学校的设备规模达到全国美术学校之冠。
苏州美术专门学校初创之时，只设速成班，学期2年，期满毕业；后创办本科班，并增设艺术教育系。1930年春季，遵国民政府教育部之令，苏州美术专门学校改名为苏州美术专科学校（以下简称“苏州美专”），预科改为高中艺术师范科，学制3年；本科为专科，学制2年。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批准苏州美专以大专院校立案，改艺术教育系为实用艺术科，本科学制3年。这一年，适逢苏州美专举行成立10周年庆典，校园内张灯结彩，河面上点放水灯，师生们引吭高歌，欢聚一堂，徐悲鸿专程从南京到苏州捧场，并向学生做了精彩的演讲。著名士绅张一麐为苏州美专成立10周年专刊《艺浪》题词：“充实光辉，美而大之。”
颜文樑踌躇满志，各地的学生蜂拥而至，他不仅用手中的笔描绘学校的发展蓝图，而且考虑学生毕业后的出路，采用教育与实用相结合的方针，增设实用美术系，开办制版科，聘请照相、制版、印刷方面的技师，添置照相机、三色版、铜版、锌版、铸字、石印等整套设备，培养社会实用人才。苏州美专自行印刷的各类刊物和书籍，如校刊《艺浪》以其丰富的内容和精美的印刷赢得社会的欢迎与同行的认可。无论从学校规模、师资力量，还是社会影响，苏州美专迎来了全盛时期。
师生共书新篇章
苏州美专在颜文樑等人的努力下逐步发展壮大，成为中国四大美术专科学校之一。抗战爆发后，颜文樑与师生们辗转江浙一带，最后在孤岛上海落脚，创办苏州美专沪校，继续他的美术教育事业。颜文樑是位极具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拒绝日伪拉拢，毅然以卖画所得勉强维持学校日常运转。为了支付学校房租，他白天忙于校务与教学工作，晚上熬夜作画，并辞退工友，亲自操劳杂务，以节省开支。颜文樑和同人们苦苦坚守，终于迎来了抗战的胜利，苏州美专在沧浪亭原址复校，学制改为5年。1947年，该校成立25周年之际，各地校友纷纷返校，举办展览会和联欢会，颜文樑主持了这一重大的活动。
1950年秋天，苏州美专成立动画科，招收两届学生，培养国内急需的动画人才，他们毕业后大多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工作。1952年，该校成立30周年的欢庆声还在耳边回响之际，苏州美专就奉命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组成华东艺术专科学校。学校先迁往无锡，后又迁到南京，即今日之南京艺术学院。颜文樑、胡粹中、朱士杰等教师各奔东西，朱士杰担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胡粹中离开故土远赴西安冶金建筑学院任教，而颜文樑则从此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即日后的“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透视学与色彩学。
苏州美专的蓬勃发展，离不开颜文樑和他的同道们，过云楼顾则正、顾则坚兄弟都是教员，顾则坚则在经济上给予帮助，胡粹中、朱士杰更是功不可没，与颜文樑并称“沧浪三杰”。他们既有国画的基础，又学习西洋画技法，潜心研究粉画、油画，终成一代大家。胡粹中早年赴日本考察艺术教育，在苏州美专担任水彩画教授、教务长和苏州美术会主任。他在颜文樑赴法期间，代理校长3年，管理校务，并负责《沧浪美》《艺浪》的出版工作，对苏州早期美术教育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朱士杰少年时代师从樊少云学习国画，主攻山水花鸟，课外则与颜文樑、胡粹中共同研究西洋画。他与胡粹中始终追随颜文樑，坚持“教育救国、教育强国”，担任实用美术科主任。他动手能力强，修复颜文樑从国外带回来的石膏像，并翻制成上百件教学所需的石膏模型。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年，适逢苏州美专成立百年之际，回顾颜文樑与同道创办苏州美专的历史，深深为他们不畏艰难、执着美术教育和创新的办学精神所感动。苏州美专培养了董希文、费以复、钱家骏、杨之光、卢沉、俞云阶、罗尔纯等一代代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秉承着苏州美专的学术精神，尽情遨游在中国美术殿堂。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2年10月28日 总第3901期 第二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