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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广阔现实中去

——张闻天与《出发归来记》

作者:李文慧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4-01-26 星期五

    “这次出发使我深切的感觉到,我知道中国的事情实在太少了。到处看到的东西,在我都是新鲜的、生疏的、不熟悉的。必须经过一番请教之后,我才能认识它们,同它们交起朋友来。”这是1943年3月27日,张闻天在其调查报告《出发归来记》中发出的感悟和思考。报告中,他结合革命实践深刻而精辟地论述了调查研究的意义、目的和方法,同时热烈而诚恳地叙述了自己思想的转变。

    1942年1月26日,当破晓的晨光渐渐拂去朦胧的雾气,张闻天与任弼时、李富春、杨尚昆在杨家岭挥手告别,踏上前行之路。在他的带领下,“延安农村工作调查团”一行10人开启了长达一年多的蹲点调查。其间,他们的足迹遍布陕北和晋西北的几十个村庄。

群众身边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

调查期间的张闻天

    “过去没有做实际工作,缺乏实际经验,现在要补课”,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张闻天进行了严肃的自我解剖。他意识到自己对于中国实际情况缺乏深入了解,便主动要求到农村去“补课”,开展调查研究,以求“行动上的整风”。

    经中央批准,张闻天从中央书记处、中央党务研究室等部门抽调了9名干部(其中包括他的夫人刘英)组成调查团,前往陕北、晋西北进行调查。此次调查,意在深入农村,研究农村经济,重点考察如何发展农村生产力,以适应抗战时局之变动。

    1942年2月14日,正是农历除夕,张闻天率领调查团来到陕北神府县,这里是已历经土地革命而无“地主阶级”的区域。他将调查团分成4组,并选取了8个自然村。其中,地处窟野河畔的贺家川是神府县政府所在地,也是当时最大的一个自然村,张闻天决定亲自对其展开调查。他调查十分详细,统计非常具体。如关于生产力状况,不仅要知晓各种土地类型及等级,各种作物在各种土地单位面积上的播种量、施肥量和常产量,各种牲畜的使役量、租借用办法、全年经济效益、草料消耗量,还深入研究了为什么高粱产量低但农民仍要种植,为什么贫苦人家不种小麦、大蒜,甚至连牛、驴、猪、羊、鸡、兔的粪各有什么特点,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28日,张闻天带领调查团在贺家川赶了一次集,他们看见有人专养公驴拉到集市上来配种,一次就要收三斗黑豆。如此高昂的价格,但养公驴这行当长久以来却被视为“贱业”。张闻天当即告诉县政府的同志,毛驴几乎是陕北唯一的畜力,用处很大,要打破旧观念,鼓励多养配种公驴。养的人多了,收费自然就会降低。

    在具体调查过程中,张闻天采用开调查会、个别谈话以及实地调查相结合的方式。他指出,调查研究要从干部和党员着手,但只是经过他们,不能经常停留在那里,要从他们里面钻到社会里面去。他几乎每天都与群众开展谈话,上至县委书记、乡支书,下到学校教员、商人小贩、豪绅、二流子等。为保证调查的真实性,他化名张晋西。在整个调查过程中,大家都不知道其真实身份,纷纷称他为张团长或者老张。

    而在了解完情况后,张闻天都要去实地看一看。如针对大家反映村中水利工程失修、打水的风车搁置不用等问题,他就专门抽出时间进行了实地考察,并将考察结果写进调查报告中:“路家南窊(wā)的两个风车,现在均搁着不用,贾家沟也有两个风车未用。如贺家川、孟家沟、贾家沟的大部分水利,现在均已失修了。”

    群众所想与党所掌握的不一致,这是党的方针政策不能得到落实的根本原因。在张闻天看来,调查研究的目的是为了群众,由于一些干部长期脱离群众,导致“党八股”盛行,群众因此对党的工作不满意。而调查研究的首要对象,便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它们是群众身边最常见的,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没有关于它们的调查研究,任何阶级路线与阶级政策都无法执行。在《出发归来记》中,他不由地感慨:“我们这类知识分子,常常喜欢‘昂首向天’,在天上的星星中间寻找世外的、奇异的‘理想’,面对于这些事情,则简直看不起,认为太卑鄙、太功利、太平淡无奇,以致采取漠不关心、熟视无睹的态度。我们不了解这些最平凡、最普遍、最常见的事情,是牵连到千千万万人民生活的事情,一切伟大的理想,如果同这类事情脱离了关系,那是一个铜钱也不值的。”

诚心诚意抱定当群众小学生的态度

    “老张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可从没有架子,处处体察民情。”在任家湾村民的记忆中,戴个眼镜,身穿布衣,经常笑呵呵的张闻天让大家倍感亲切,都很愿意将心里话向他倾吐。

    在离开神府县后,调查团于4月13日抵达晋西北地区的政治中心——兴县。经与区党委商量,他们选定了14个自然村,随即展开调查。兴县属于既未经过土地革命又无大地主的小农耕作区,因此,调查团将重点聚焦于土地问题,同时调查商业、手工业、文化教育及政治环境等。

    与此同时,敌人蠢蠢欲动,自5月起,日军对晋西北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扫荡”,矛头直指兴县。在紧张激烈的反“扫荡”斗争中,调查团随敌情变化,多次疏散至黄河西部。张闻天曾在日记中记录下这段艰难岁月:“1942年5月16日因敌入兴县,于早上过河;5月21日上午过河东、返任家湾原住地。这是第一次。第二次,6月25日因敌情关系转移河西,晚12时到后杨家沟;7月20日下午过河回任家湾。第三次,8月9日情况紧张又过河西;8月17日上午动身,下午2时回任家湾。”

    虽然频繁在黄河两岸来回奔波,但张闻天对调查工作丝毫不松懈。他住在任家湾村一户农民家中,白天去到村头、地边,晚上就在炕上、灯下与老乡们促膝长谈,唠家常。张闻天告诫调查团成员,一定要善于接近群众,诚心诚意抱定当群众小学生的态度,一切不懂的事情都应好好的向他们请教。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让张闻天对于农村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5月25日,他参加任家湾公民选举大会,针对众人的表现,他在日记中写道:“(一)上面来的三人绝对包办,村干部完全处在群众地位,但他们偏说这就是民主。(二)对被选的人不知道的多,有人提出举手赞成就算。(三)女公民不参加讨论表决,另到旁边闲谈,也无人去注意她们。(四)提本村公公打媳妇问题,无人发表意见。”看似随意、朴素的话语,却直抵人心,揭示出农村社会内部的深层次问题,呈现了乡村生活的最真实面貌。

    张闻天视调查研究为党的工作的出发点和决策基础,其非常注重调查方法。他拟定了11项调查内容,如农村阶级关系变化、土地占有、经济借贷情况等,要求调查团成员分别深入各村,挨家挨户进行详细周密的调查。同时,他设计了许多表格,记录下大量数据,并及时整理分析。每当发现不清楚、有矛盾的地方,就再次回到群众中重新调查。“决不要相信,初次调查来的材料就是可靠的;应该相信,初次调查来的材料常常有很多不可靠的。可靠的材料,是要经过几次三番的调查才能得来”。此外,他还经常到账房、祠堂、墓地考察账簿、契约、家谱等,以核准、核全材料。这些经过多次补正、校正的调查资料充分展现了兴县农民的生产和生存状态,也进一步揭示了晋西北地区农村经济的实质与走向。

只有亲自动手得来的材料,才是比较可靠的

    “我们住在这里研究地主的账簿,也就正像当年马克思住在伦敦图书馆里研究资本家的各种材料一样,《资本论》就是这样出来的呀!我们要弄明白中国的经济,也不能不研究马太爷家的‘账本子’啊!”

    1942年7月,随着米脂县“三三制”政权的建立,全县民主、进步的形势空前活跃,政治形势基本稳定。9月26日,调查团兵分三路,分别前往米脂县高庙山、刘家峁、杨家沟三村调查地主经济。杨家沟位于米脂县城东南20余公里外,是全国罕见的一个地主经济集中的村庄,这里聚居着马姓55户大、中、小地主。张闻天带队来到杨家沟调查,直至11月21日才结束。而正是这次调查,形成了研究中国封建地主经济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献——《米脂县杨家沟调查》。

    马维新是杨家沟最大的地主,也是“马光裕堂”地主集团的代表人物。在得知他家保存有大量自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至今,近百年的买地、典地、收租、放租、雇工、经商和日常生活收支等各种账簿及文约后,张闻天欣喜万分,立即让人前去商借。马维新也并未推辞,他将这些账簿全部拿出来,任凭张闻天他们研究。浩如烟海的账簿仅一次就堆满了半间房屋,张闻天同调查团秘书马洪及刘英一道,仔细地对账本进行整理。马洪打算盘,张闻天拉计算尺,刘英则帮忙抄数据、材料,三人前前后后忙了几十天。他们详细研究了马维新自18岁接替其父管理家务近40年的经济状况,并深入剖析了他兼并土地的活动。自光绪十年(1884)以来,马维新共买地736垧,其中,从“典地”转变为“买地”的有550垧,在全部买地中占比高达74.7%。由此可证明,马维新兼并土地的主要形式就是从“典地”转变为“买地”。调查需要实事求是地在史料中耕耘。在揭露其剥削本质的同时,他们也发现马维新擅长经营,且生活简朴。“他从十八岁起一直到现在管理着他的经济。并且发展了他的经济”,“他治家极精明,不任意花钱……所以他的经济一直到一九三三年均在向上发展的过程中”。

    但是,只有马太爷家的“账本子”还不够。在杨家沟的56个日夜里,调查团广泛搜集县志、碑记等书面历史材料,同时遍访村中家家户户,了解情况,逐步形成了一份关于杨家沟地主的调查报告。他们用翔实可靠的材料说明,封建地主阶级如何以地租为基础,并结合高利贷和商业剥削,残酷吞并农民的土地,以及大地主如何对中、小地主进行弱肉强食的土地兼并情况。

    在结束对杨家沟的调查后,张闻天又前往米脂县城、绥德等地进行了短期商业调查。1943年2月中旬,他接到中共中央通知,要其立即返回延安,参加中央政治局会议。于是,他和刘英即中断调查,于3月3日回到延安,调查团其他成员则继续调查至4月底。

    出发,是为了“补课”,补缺乏基层实际经验这一课。而张闻天也不负所行,他带着对广阔农村社会真实客观的认识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归来。谈及此次调查的重要收获,张闻天内心的炽热呼之欲出。在《出发归来记》中,他真情实感地写道:“冲破了教条的囚笼,到广阔的、生动的、充满了光与热的、自由的天地中去翱翔——这就是我出发归来后所抱着的愉快心情。”他进而指出,接触实际,联系群众,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终身事业。“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应该真心诚意向着接触实际、联系群众的方向长期努力下去。这是张闻天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又一次飞跃。

1943年3月29日,毛泽东在《出发归来记》上批示中央“各同志阅”。中央档案馆藏

    《出发归来记》得到毛泽东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他看后当即批示中央“各同志阅”。时至今日,文中那些精辟而深刻的话语,如“调查研究是从实际出发的中心一环”“把自己的一切工作,放在坚固的唯物论的基础之上”,读来依旧振聋发聩。正如1982年9月23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研究室《调查和研究》首次刊印该文时所说:“这篇文章,在实践的基础上,精辟地论述了我们共产党人对于调查研究应当采取的态度,和进行调查研究的基本方法,今天仍然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和指导意义。”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4年1月26日 总第4091期 第一版

 
 
责任编辑:实习编辑 阮伸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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