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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档案的“赏”与“鉴”

作者:胡忠良

来源:中国档案报

2024-04-16 星期二

大金榜

    明清档案又称“大内档案”,与殷墟甲骨、居延汉简、敦煌遗书,被合誉为中国近代古文献“四大发现”。中华文明几千年赓续不断,在明清档案中都可以找到影子。它是中华古典文献档案的集大成者,是华夏传统文化的“元典”,兼具实用、文礼、艺术等方面的多元内涵。

    明清档案既是国家治理的核心机要,又是一种实用工具。中国自古讲究以文书治国,从商周朝开始,便已通过文书务实高效地“垂裳而治”。文书档案是一种专门的学术,有其内在的逻辑与规律,许多优良传统流传至今。例如,今天我们的公文提倡“一事一文”,就是祖先留下的矜式,不拖泥带水,明爽而高效。它还承载着几千年香火不断的民族文化与礼仪的血脉,并在内容及形制方面有礼制内涵,所谓“文以载道”“礼寓于器”。此外,从文物与文献角度来说,明清档案皆兼具文物、文献的历史与艺术的双重属性。一些珍贵档案的装裱、装具,如皇史宬金匮、玉牒龙柜等,本身皆有极高文化艺术价值。

    我有幸“从一而终”地从事明清档案工作近40年,始因“赏”兴的动力,催发了对“鉴”艺的追求,继而又因“鉴”艺的提升,更拓展了“赏”兴的视野与热爱。二者互为因果,循环往复,积淀成习,相伴始终。尤其是在长期与明清档案“耳鬓厮磨”中,它们所独具的气味、触觉、轻重、色彩,甚至纤毫毕现的颗料即视感,都蕴含了对明清档案的某种特殊的认知与幽微的亲近。其内涵丰富、形制多元,从巴掌大小的皇帝朱笔御批,到铺开达190多平方米的乾隆《京城全图》,翰楮丝纶,万千气象,兼之卷帙浩繁,常使人生出穷极一生也无法阅尽的慨叹。每念及此,脑海中总会浮现一幅画卷:在深邃无垠的传统文典的星空下、瀚海中,个人渺若孤舟一叶、随波徜徉……

    赏鉴的准备

    明清档案的鉴赏准备分3个层面:敬畏修身、知行合一、勤以补拙。

    敬畏之心是历史档案工作者最基本素养之一。古人赏鉴,常常会避开极端天气,并焚香沐浴,实为一份朴素的敬畏。面对国家乃至全人类的珍贵文化遗存,我们自应心存敬重并付诸行动。这种敬畏,在日常工作中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责任与担当。例如,许多明清档案尤其舆图,常粘贴各种浮签注释,轻浅一点,很容易错落,因此在展卷时须小心翼翼,随时记录好各个浮签的位置,以便阅后能及时将脱落错位的浮签复位。

    除了对档案的敬畏,“敬畏同事”也是职业操守的一种养成。在赏鉴中,应对同事保持足够的尊敬,听取不同的意见,从善如流。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尤其在鉴定组中,切忌搞“一言堂”或以势、以长压人。此外,对工作的制度规矩与程序也应有敬畏之心。所谓“行有行规”,切忌先入为主,擅自打乱固有的工作规矩与程序,这就是“敬畏规则”。

    敬畏的涵化,是一种日常养成。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弟子们回忆,每当他们提问时,王国维都答以“弗晓得”“弗的确”“弗见得”,这绝非一种客气,而是一种虚怀若谷的修养,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赏鉴是一个集合众智、调整己见的过程,因此要常持平常心,不可儿戏斗气。当然,也不可一味地和稀泥、搞一团和气,尤其是鉴定结论上要有“底线”意识,勇于提出并坚持自己的意见。

    知行合一乃是提升赏鉴水平的不二法门。明清档案的鉴赏要做足两个方面的功课:一是多读,二是多看。所读要博,除了读“档”,举凡《会典》《则例》乃至坊间笔记,皆需反复习读。不久前,有单位制作了一个关于清代进士传胪大典的视频,让我看一看。我看后对他们说,进士们的冠服有出入,据《清会典》等记载:传胪时,进士要戴三枝九叶冠、披忠孝带,而非常服顶戴。

    除广泛阅读外,还应多出去走走看看,探幽访贤,增广见闻。例如,我曾见过明清时期各藩属国与中国朝廷间往来的诰敕及表奏文书,却未见过藩属国之间相互往来文书的“庐山真面目”。后来,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件明朝时期朝鲜国王给琉球国王的国书,虽然用汉字,且格式与年号也均袭用明朝制式,但却并未钤盖明廷所颁的朝鲜国王封印,而是盖了朝鲜国王自刻的一枚“为政以德”的朱印。这让我了解了中华所属各宗藩国家之间行文的典制。

    此外,善于请教前辈与同行也是增长知识的一个捷径。民国初年,故宫《文献丛刊》曾排印过《多尔衮摄政日记》,以前很多人引用,后来不知何故问津者渐稀。一次,与朱家溍先生聊天。他说曾问过该书的捐献者刘文兴先生。此书大致是刘的游世之作,史料多出自蒋氏《东华录》,并加入一些自己的见解编辑而成。一席闲聊便胜过读书数本。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自古勤能补拙。在鉴定上或许有人天赋异禀,但更多的是来自后天的实践积累与养成。20世纪30年代,北大姚从吾教授曾撰文谈到明清档案从业者应具备十几门学问,包括语言、印章、纹章学等。而在工作实践层面,则要手、眼、心“三勤”。只看二维的图录与屏幕图片远远不够,一定要“上手”,如同中医一样,对于档案实物进行望、闻、问、切的综合判定与体会。要随时总结、记录,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有时长期机械重复的工作会使人陷入某种麻木、习焉不察的困境。赏鉴的精髓在于时刻保持好奇心,不断探索,坚持不懈。

赏鉴的要点

诰命

    历史档案的赏鉴应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尤其要做到有的放矢、善于捕捉细节。除档案内容外,还应注意以下几个方面。

    版本是赏鉴的基础。比如,档案有稿本、有定本。清代各衙署行文,通常先由内部的下属司局代为草拟稿文,呈堂画稿审定后,再誊抄正本用印后向外发文。再如,档案都有一个从文书向文献的嬗变过程。一份上谕,从御笔朱谕,到内阁、军机处抄录的《丝纶簿》《上谕档》,再到官修《实录》《圣训》,不同时段均呈现不同的版本状态,利用者自当明察。

    有时即使是同一种文献也存在着前后版本的比较问题。例如,我研究清入关前的官印,最初查阅乾隆版《清太祖高皇帝实录》,感叹当时官印体系已如此发达。后来,再读顺治版《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才发现二者区别非常大。

    版式是赏鉴最为直观的依据。仅以清代奏折为例:“事折”的幅面通常为6开(或称“扣”)半,而“请安折”为5开,这是定制,坊间曾见有仿造“请安折”为6开半的,显然是不明制度;在材质上,寻常的“请安折”为绫面底版、内为黄粉笺纸表里。然而,遇到元旦、万寿、庆典或在彩服期内,“请安折”及封套均须用鹤顶条魁红纸为底。

    除常识外,一些细节上的考证更吃功夫。比如清人上奏,“具衔”一般称“臣”,也有少数直称“奴才”的,这里面便颇有玄机。通常只有旗人才有资格称“奴才”,外放的汉军旗人则规定不准用。有人提出汉军出身的江南三织造却不在禁例,是因为他们是由内务府派出并占用了满洲员缺。雍正年间贵州布政使祖秉圭上过一件“请安折”,雍正特意御笔将其具衔处的“奴才”划掉,并朱批道:“书臣字得体”。这是因为祖虽然也出身于内务府镶黄旗汉军包衣,但其现职却是出自吏部的汉员官缺。清代制度之细微处,不可不察。

    印章是文书档案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会典》规定:大清官印有宝、关防、印、图记、条记,分5级,而档案中的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众所周知,1900年八国联军入京,慈禧西逃西安一年间,所颁懿旨上都以一枚“凤沼恩波”为印。慈禧有满汉合璧的太后印,但依据清朝制度,这种太后封印只作为封官凭证,不能用于官文书。今天坊间还有伪造慈禧懿旨而盖太后官印的,显然与制度不符。再比如,关于印色的使用,清朝在京各衙署,凡入内宫的奏疏公文都必须盖朱砂红印,而各衙署间行文则多用紫色水印。一次出版图录,出版社以为图中印模的颜色出现了色差,将紫色调成了红色。我发现后,经过及时沟通,讲清缘由,才将印色又改回了紫色。至于国服期间则用蓝色,这是《会典》的规定,而现实中也有用墨色印的,却是《会典》不载的实际情况。

    公文上的标画也是办文的重要程序标记,有着严格的制度。例如,同是告示,凡本衙门下行的,均于年月日落款下用朱笔画“行”。而下级官衙接上级者,则须画朱字“尊”,以示遵行。再如,清代公文“标朱”常使用“圈”“尖”“点”“直”“叉”5种符号,尤其在科举试卷的评判上最为普及,但殿试卷上却只能用前4种,因为殿试阶段实际上已没有淘汰,仅是进士的重新排名。清代殿试的读卷大臣(会试、乡试一般设阅卷大臣,由于殿试名义上是皇帝策士,故阅卷大臣改称读卷大臣)常设8人,虽为“转桌”同判,但一般都会唯首席大臣的标判马首是瞻。如果首席判了“圈”,即使后继判者的意见相左,也不能落差太大,顶多低一级判个“尖”,所谓“圈不见点”“尖不见直”,这是规矩。乾隆二十六年(1761)恩科,乾隆特赐刚在新疆立了大功的将军兆惠作读卷大臣,兆惠自承汉文不行,乾隆教他照着画圈即可。

    书法也是赏鉴明清档案的一个客观依据。明清公文盛行馆阁体,一般有志士子都要苦练两种书法:一为“白折”,一为“大卷”。前者为奏疏文字,后者专为殿试、碑铭而备。虽通称“馆阁体”,但不同朝代书法却风格迥异。直到清初,明代《洪武正韵》式的“蚊脚细字”依然盛行。康熙时期,由于推崇董其昌,一时天下都练“香光体”。到乾隆时期,宫中又流行赵孟頫与欧阳询的字,于是天下公文书法皆取法“松雪体”与“率更体”。时至嘉庆,公文书法又单纯地以欧体为主,孰料进入道光时期,柳体大行其道,当时的南书房、清秘堂,被世人戏称为“深柳读书堂”“万柳堂”。

    自咸丰以来,馆阁书法则不董不欧不柳了。清末,初唐楷书再度回潮。因此,我们看溥仪、溥杰等人的字,其间架、笔触尽出入于褚、虞之间了。

    当然,也有历经明清两代变化不大的。比如诰轴上的字体,自明初“沈体”出现后一直到清末,历代相沿不替。虽然馆阁体广为世人诟病,但作为公文书法来说,也并非一无是处,由于千人一面形同复印,遇到紧急文书,由几个人分抄,然后接扣在一起,则完全如出一手,提高了效率。

    明至清初,公文用字尚未十分森严,碑体、帖写字皆可入公文,甚至一些简体字、行楷字也偶有出现。清中期以来,文禁日严,碑体、帖写字皆不准用,但一些皇上御笔的别字则在例外。比如,清嘉庆、道光年间的档案中,“员”字常写为“貟”,这是因为皇帝的御书中曾出现过,故被奉为圭臬。

    除严格规定避讳用字外,还有一些特殊的禁忌用字,比如“旨”字,因为其上部的“匕”意犯“金刀”,主凶不祥,故用于皇帝圣言的“旨”,上部的“匕”须改为“上”,形成“上”与“曰”的组合,恰好符合上言御旨之喻义。

    清代公文用的材质可谓包罗万象。如,公文用纸就颇有门道。档案中记载了衙门公文用纸名目与用法。清代琉璃厂一带的南纸店专门承接折纸、榜纸的订制。另外,各地方大员也定期进贡地方名纸,比如著名的泾县榜纸(又称金线榜纸)等,专用于玉牒的制作。内务府则有朝鲜逐年进贡二三十万张高丽纸的记载,其纸分5等,最高级的用于御书,最低等的仅用于糊窗棂。

    除纸张外,明清档案还包括了金属、竹木、丝帛、羊皮纸、菩提叶等一些特殊材质。例如,明清时期的诰命用五色丝帛,其制作皆由皇家织造专门织绣,而其质量与纹饰,历代都有所变化。

    我在西藏自治区档案馆见过一种手写蜡版,形制与古代罗马的蜡版文书一样,可涂抹重复使用,侧面见证了东西方档案文书交流史。

    清代文书除汉、满、蒙文外,还有其他少数民族及世界各国文字。比如,康熙年间俄罗斯的国书、雍正年间葡萄牙国王给雍正的信以及晚清外务部所收的各国国书等。不同民族文字书法、笔墨用法也不尽相同,例如清代的满、蒙文档案,多用竹(木)硬笔书写,而非毛笔。

    公文装具也是历史档案文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御用的文书装具,包括夹板、函匣、帙袱、绳签、别子等皆十分考究,装潢精美,本身即是艺术品。如,宫中档案中的御制诗文册,不但诗文、插图、书法十分精美,其封面、函套亦均为内府精制,其版面上的宋锦纹案变幻多端,尤令人叹为观止。再如,世人尽知清代著名的“奏折匣”,而现实中又有“本匣”(或称“折匣”)、“奏匣”之细分,宫中最流行的是黄绫木板浅薄的“本匣”,这种匣不仅用于装奏折,也可盛递其它文书(比如题本等),清宫档案中谈到的御门听政中大臣“奉匣以奏”,用的多是这种匣。此外,另一种叫“奏匣”的名物,是指另一种体积更大的木胎外包皮革、带有专门锁钥的匣子。清制每遇督抚大员外放,皇帝会亲赐若干“奏匣”,作为礼遇。这种奏匣,如有损坏需奏报朝廷更换。雍正时期某广州驻防将军曾因奏匣破损而自制了一个,被发现后受到了处分。

    清代还有一种叫“护书”的皮制公文夹,其内封通常附有帝后忌辰表,以便按时递送公文。另外,还有一些特制的公文装具,例如清廷诰敕的原装绘龙竹笥。一些传统的文书装具今天还在沿用。比如,有一种明清档案上称作“比目鱼袋”的文件装具,是指一种用布缝制的像褡裢一样多层多孔的文件袋。今天在一些单位的收发室还能见到,一般挂在墙上,将文件、信报等按照时间、人名依序插装在不同层袋中。

    总之,明清档案的“赏”与“鉴”是一个终身不断学习探索的过程,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积淀与表述方式,这里只是泛泛浅谈,今后还须继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4年4月15日 总第4123期 第四版

 
 
责任编辑:程子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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